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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1期|赵川:脉动大湾(节选)

时间: 2024-04-26 22:49:07 |   作者: 行业资讯

  赵川,作家、资深媒体人。本名赵桂平,出生于皖南,现居深圳。在高校和传媒工作共三十余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高级记者。出版有《台湾老兵口述历史》《台湾漫记》《茅洲河:流淌的深圳记忆》《拳承:古村秘事》《水润湾区》等非虚构作品多部。迄今已发表各类作品五百余万言。《茅洲河》获评第八届深圳十大佳著,改编的四集大型纪录片登陆CCTV-9黄金时段,英语版由CGTN环球播放。《拳承》获评出版社2022年度十大好书,《水润湾区》获评第十届深圳十大佳著。

  二〇二三年十二月十日,是大雪节气后的第三天,南国大地,依然绿色满眼,生机处处。佛山市顺德鲤鱼洲岛——珠三角水资源配置工程引水口一带,可见高天云影,水天辉映,气韵生动,浩浩西江模样依旧,却有了看不见的改变。

  十天前,古老的西江水由鲤鱼洲岛“生出”一支,开启折转向东的历史变迁。不过那是开闸放水,在五十米落差形成的势能作用下,依靠自身重力流淌,历经五天的摸索前行,地下穿行四十一公里的第一股西江之水奋力一跃,在万众瞩目下,抵达广州市南沙境内的高新沙水库。这股水流的冒头,如同明星闪亮登场,引来众人围观,并赢得喝彩和掌声。随着这股清流不断注入,这座位于全线枢纽位置的新建水库开始落闸,高新沙水库首次蓄水宣告成功。

  如果说率先进入引水渠的那股西江水,开启了一段史无前例的使命奔赴,那么今天,时隔十天后,将有更多、更大体量的西江水开启新征程。

  今天是周日。登高放眼,蓝天白云之下,一组高低错落的白色建筑物已将这座四年前的荒岛塑造得壮美多姿。

  上午九点,泵站机房前的空地上,陆续迎来各路建设者代表。今天的主持人是广东粤海珠三角供水有限公司的王辉副总。在多位参加单位代表介绍情况后,广东粤海珠三角供水有限公司董事长徐叶琴朗声宣布:“鲤鱼洲泵站首台机组现在启动试运行!”随着众人齐声呼喊倒计时,背景板镜头很快切换到了进水口现场:先是一股水流在圆柱状高位水池内的溢流堰内循环,随后有一股水柱溢出,很快,数层高低错落的锯齿状引水槽水流满溢,并呈合围状错层叠落,瞬间升腾起一股雾气。空中看,巍然耸立的鲤鱼洲高位水池内,犹如一朵巨大的莲花开放在雾岚之中,一种韵律之美、设计之美、几何之美令人击节赞叹……

  对整个粤港澳大湾区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人类之手经由泵机的千钧之力,将西江水第一次挺举至二十余米的高程,两条满蓄的地下输水长龙,瞬间被赋予了巨大能量,承压后的江水如同被狠推了一掌,四十一秒后这股能量将达及高新沙水库。

  随后,这股引自佛山鲤鱼洲岛、逗留于广州南沙的西江之水将一路向西,全程经由地下依次进入东莞、深圳境内,绵延一百一十三公里。这项超级引水工程的终点是深圳公明水库,可为香港提供应急备用水源。鲤鱼洲首台机组试运行成功,标志着经过近十万名建设者四年多的辛勤挥汗,设计流量每秒八十立方米,总投资三百五十四亿元的“国家重大水利工程、粤港澳大湾区标志性项目”,已开启润泽大湾区的历史征程。

  远的不说,就从一九说起吧。这一年珠三角地区遭逢连续干旱,“喊渴”的声量开始放大。一九九一年,深圳出现历史罕见的特大旱情,“六十多万人因缺水而困,直接经济损失高达十二亿元”。刚满十周岁的经济特区,因缺水引发一系列风波。

  深圳老市委书记厉有为,在二〇一一年参加东江水源工程通水十周年座谈会时忆述:“全市有五十一个工业区缺水,二十多个居民小区断水,没法生产,也没法生活,市民做饭用矿泉水。企业领导来求援,说快来救救我,已经没法经营下去了……”

  深圳市原市长李子彬也记忆犹新:“市民用淘米的水再洗菜,洗菜的水再冲厕所,家家都备有一个大水缸,外加几只大水桶。”

  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为了寻找新的水源,深圳人曾多方奔走,四处“找水”,先去东莞,再到河源,均告失败。李子彬认为,当年主政深圳最为得意的一件事就是参与决策并建设了起自惠州的东江水源工程。从此,深圳除了东深供水(供港为主)之外,有了第二条水道。

  湾区东岸城市一路高歌,经济发展突飞猛进,一条东江已难“喂饱”数千万人口。还是那次座谈会上,厉有为老书记又旧事重提:“深圳能不能再提西江引水、西水东调呢?”

  其实,湾区东岸早已将目光投向另一翼——西江。西江是珠江的主干流之一,发源于云南省曲靖市乌蒙山余脉马雄山东麓,干流全长二千二百一十四公里,年平均水资源总量二千三百零二亿立方米,是华南地区最长河流、中国第三大河流,长度仅次于长江、黄河。令人惊讶的是,西江的开发利用率仅为百分之一点三!

  厉有为回忆:“早在一九九二年,深圳就有人提出从西江引水,线路都想好了——从佛山境内引水,经中山,跨越珠江至深圳宝安落地。”经专业技术人员一测算,天价!依当时深圳的经济实力,将是难以承受之重。

  深圳受水之困、寻水之艰、引水之难,是粤港澳大湾区东冀都市对水资源强烈渴望的一个缩影。

  徐叶琴曾长期服务于“东深供水”,眼下正率领团队扛鼎珠三角水资源配置工程建设,他对珠三角地区水资源布局及认知变迁可谓了如指掌:二〇〇五年,广东省水利厅动议西江引水时,仅深圳市积极做出响应,现如今,输水沿线各市区纷纷登门,争取更多的水资源配额。“城市发展得太快了,水资源已变得日益紧缺。”

  斗转星移,时空迭变。“逐梦珠三角,水润大湾区”,总投资三百五十四亿元的国家重点引水工程——珠江三角洲水资源配置工程,于二〇一九年真正开始启动建设,计划二〇二三年年底实现试通水。大湾区的水源格局,将在这一代人的手中发生颠覆性改变,东江、西江将历史性实现“双龙会湾区”。

  时间回溯至二〇〇四年年末。这一年,东江水源再次告急。广东省紧急动员,倡导市民大力节水,并一度希望减少供港输水。紧接着,国家防总、水利部启动了近一个月的珠江压咸补淡应急调水。本次大旱,震动各方。受广东省水利厅之托,广东省水电设计院展开广泛调研,并于次年年初迅速提交了《广东省“西水东调”工程规划设想》调研报告——这便是珠三角地区“西水东调”决策的缘起。

  众所周知,著名的东深供水工程,始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几代东深人接续努力,确保了香港生命之水的稳定供应。东深供水工程建设者群体,也因此被中宣部授予“时代楷模”殊荣。徐叶琴于一九八八年硕士毕业后,即投身东深供水工程。曾任“东深供水改造工程(简称‘东改工程’)”副总指挥,是楷模群体中的一员,自决策上马珠三角水资源配置工程起,他便开始长期跟进。

  在他的记忆中,二〇一五年的一次座谈会至关重要。座谈会由国务院办公厅组织,多个部委参加。会议形成了一份报告,引起国家高层的关注,珠三角水资源配置工程后续进程,得以大幅提速。

  参与过东改工程,现任珠三角水资源配置工程总设计师、广东省水电设计院总工的严振瑞如此解释:广东年均降雨量两千至两千两百毫米,其中,四至十月份降雨量占了全年降雨的八成,近海区域降雨量大,山区偏少。可见,广东不是先天干旱少雨,而是降雨时空分布不均。

  东江以不足全省百分之十八的水资源总量,支撑了百分之二十八的人口用水和百分之四十八的生产总值。目前,东江的水资源开发利用率已达百分之三十八点三,逼近国际公认的百分之四十警戒线。

  二〇〇五年九月,广东省水利厅在东莞洪梅镇开会,首次正式提出从西江调水的设想。当时尚无“大湾区”之说。输水线路怎么走?取水口选址何处?输水方式如何抉择?广东省水利厅与省水电设计院专家多次前往广州、深圳、东莞、佛山等地进行实地调研。

  二〇一一年一月,广东省水利厅牵头成立前期工作领导小组,“西水东调”工程规划大纲随即出炉。翌年年底,水利部领导在广州听取工程筹建汇报,指出该工程具有重大意义,并建议优化调整工程名称。随后,广东省将“西水东调”工程更名为“珠江三角洲水资源配置工程(简称‘珠三角工程’)”。

  广东省水科院刘霞理事,以专家组成员身份参与珠三角工程前期论证工作十年,言及历程,她感慨良多:“从动议到申请立项,一路饱受质疑和争议,备感压力和责任。”有关专家主要质疑有四:其一,珠三角东翼究竟是“严重缺水”,还是仅需“应急性供水”?其次,华南沿海跨流域调水是否急迫?其三,调水规模要不要每秒八十立方米?其四,取水对西江下游的生态环境影响是否考虑充分?

  最终,项目组拿出令人信服的计算分析数据,让有关专家确信“南方地区也会缺水”。刘霞讲述了两则“小故事”——

  二〇一六年的夏天,项目组一行三人飞赴北京递交项目建议书。有专家提出疑问,东江开发利用率尚不足三成,为何还要舍近求远从西江调水呢?刘霞他们分析后认为,不同的分析范围和表达方式会影响该项指标数值。在酒店房间里,三位专家对不含东江三角洲的开发利用情况做了详细的计算分析,得出的结论是:“东江流域(不含东江三角洲)水资源开发利用率已达百分之三十八点三,逼近国际公认的警戒线!”

  由于理据充分,被审核专家采信——这一数据沿用至今。经过专家严谨细致的评判,珠三角水资源配置工程建设项目建议书得以通过。

  在项目论证过程中,有环保人士提出疑问,认为工程会危及西江下游生态安全(咸潮上溯),专家组拿出经国务院批准的“珠江流域综合规划”,从容以对:环评周密,只有当上游思贤滘断面流量满足下游生态流量需求时,泵站才会取水,一旦水量低于这条线,会停止向深圳、东莞两市供水,两地的用水需启用本地水库解决。此外,政府已严禁西江下游采砂活动,加之上游水库陆续建成调丰补枯,增加枯水流量。有了这些保障,西江因“调水”发生咸潮上溯的可能性基本排除。专家组有理有据的解析,受到调研人士的肯定与好评。风波平息。

  二〇一九年五月六日,珠三角工程建设大会在广州南沙举行,广东省有史以来最大投资规模的引水工程正式启幕。

  一个堪称破天荒的引水构想历经十余年谋划论证,最终尘埃落定。回顾历程,徐叶琴、严振瑞认为,广东省委省政府高位推动至为关键,由常务副省长、分管副省长任召集人的联席会议,对事关规划选址等重大问题进行协调与决策,十余年间,专业团队共开展了三十多项专题研究,在取得二十五份国家行业及部门的批复文件之后,这项低调却又举世瞩目的跨流域调水工程终于掀起“盖头”。

  随后,广东粤海集团被省政府授权牵头建设,具体由珠三角供水公司“操盘”。该公司由粤海旗下粤海水务与广州、深圳、东莞三市共同组建,负责工程的融资、建设与运维,按照省政府“不以营利为目的”要求,与三市约定,水费扣除成本后的收益,在弥补粤海方投资成本后仍有剩余的,百分之十归粤海方所有,百分之九十按出资比例返还给三市政府,用于降低水价。

  为拓宽融资渠道,广东省政府选定珠三角工程为“自求平衡专项债券”发行试点,成功发行两期共三十六亿元专项债券,此举开创了国内先河。粤海集团则派出了以“东深供水建设者”为骨干的一批经验比较丰富、能力强、作风硬、团结拼搏的管理团队。

  据测算,经由佛山、广州、东莞、深圳四市,横贯珠三角核心区域的超级引水工程建成后,未来将有逾五千万人受益,支撑起逾九万亿元总产值,“覆盖”约占粤港澳大湾区百分之八十的人口及总产值。

  珠三角“西水东调”工程,单线一百一十三公里,全程“地下走”,且在地下四十至六十米深处,在世界引水史上也属罕见。珠三角工程是国内顶级规模的盾构施工水利工程,并创下诸多“世界之最”——

  珠三角工程线路穿越被称为“地质博物馆”的珠江三角洲核心地区,在盾构掘进、泵站设计、管道衬砌等诸多领域,技术人员攻克了一个又一个世界级难题。四年建设,建设方联手十多家高校和科研机构,共有二十多位院士参与科技攻关,上百家单位投身其中,近十万人昼夜奋战。建设者以“时代楷模”精神为强大动能,在湾区大地上谱写了一曲令人荡气回肠的昂扬乐章。

  六月的华南滨海临江一线,暑热逼人,时而艳阳当空,灼人肌肤,时而响雷滚滚,乌云翻腾。龙舟水肆意奔泻,幕天席地。这个时节,此种天象,唯一称好的人,恐怕只有正绸缪户外划龙舟的岭南汉子了。在无遮无拦、大敞四开的建设工地,可就遭大罪了。尤其是深入地下、空间狭小又易汇水成河的地下隧洞内,又闷又热又潮,走几步路汗滴如雨,浑身黏腻,上蒸下灼,着实熬人。

  珠三角工程,在西江中下游干流的鲤鱼洲岛设置取水口。如果将此番“西水东调”喻为长龙吸水的话,鲤鱼洲岛就是龙首了。空中俯瞰,这是一座兀立江心的鱼形岛屿。在设计者看来,这项超级工程选择这一天然江心小岛落子,自有其绝妙之处:四面环水,少征地,不扰民,远离污染源,水深流稳,洁净度高。

  鲤鱼洲岛不再孤零。一条穿江隧道像一根脐带,为这座无人荒岛送去光明,还捎去巨大能量,让这座孤立千年的无人岛有了蓬勃生机。

  坐在长桌中间的是珠三角水资源配置工程建筑设计企业广东粤海珠三角供水有限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徐叶琴。坐在他对面的是施工方现场负责人,肖为民,是A1标段鲤鱼洲工区项目经理,他们分属甲乙双方。以上是两人的对话。显然,这是气氛热烈的会议的收尾部分。

  身高一米八出头的徐叶琴走出会场,似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同几位技术人员继续交代些细节。刺目的阳光,针芒般扎在他们的身上。上午的工地检查,徐叶琴已经换了两套衣服,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检查细,走路多,天气热。现在,他的面部很快又沁出了汗珠,他从口袋里抽出常备的一条毛巾,在脸上不住地擦拭着。已是中午十二点,交代完之后,他急急上车赶往下一个工段。肖为民想留饭,徐董事长摆摆手。

  老肖虽然挨了批评,但他自我调控得很好,面部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摇了摇头,似乎想说点什么,终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在随后的走访中,我听一位其他标段的人说,整个珠三角工程,公认最艰难的几个标段太平无事,均有惊无险地过了关。反倒是那些不起眼的地方,不经意间就会冒出安全问题。

  徐叶琴和肖为民不是第一次合作。二十多年前,在东改工程时,徐叶琴担任副总指挥,肖为民是实施工程单位的一员。老肖从事这一行已经三十多年了,是一个资深水利建设者。谈起鲤鱼洲岛一系列引水设施的建设,他收起脸上的笑意,言归正传。

  登岛之后,眼前是一片荒地,没有固定居民,只有几块鱼塘,还有几座歪斜的临时工棚,那是看管鱼塘的临时栖居之所。

  从七月到九月,都在搭建营地。工人们每天早上坐船过来,晚上再摆渡回去,中午在工地吃盒饭。尽管四周水波荡漾,但这是生水,不能直接饮用,饮用水全都从岸上运送过来。没有输电线,仿佛“一夜回到了解放前”。一天到晚,大功率柴油发电机都在哒哒作响,除了夜间照明,工地上一百多台设备,都得靠这些发电机输送能量。

  鲤鱼洲岛面积共五百三十亩,不大不小。差不多辟出一半用来修建引水设施,在这座孤岛上,向下要开挖三四十米深的工作竖井,地面上,一大片钢筋混凝土建筑物正铺陈开来……

  我首次登岛时,距离通水尚有半年时间,地面上的建筑主体已基本成型。但这短短半年,既是完工之前的一次大洗礼,也是各种矛盾的大聚会。

  高位水池构筑在一处高坡上,从此处瞭望,可依稀看出鲤鱼洲引水口主体建筑模样。由远及近分为三大部分:一是引水口,包括水闸和进水前池部分,后侧是泵站和量水间,最后是体量巨大的高位水池。

  开凿横向隧洞,必先修筑工作竖井。大型铣槽机成了香饽饽,可岛上没有大型起重设备,工人们只能将机器拆解开来,用驳船一趟趟运到岛上,再重新组装还原。工地热火朝天,岛上两座竖井同时开足马力施工,大功率铣槽机一下运上岛四台。机器轰隆隆开动,坚固的基岩一点一点被“啃”下。

  半个岛身被剥开。三个小型足球场大小的混凝土建筑,梯次排布。这些身躯庞大的钢筋水泥浇注体正一点点“长高”,数十米高的承压蓄水墙体不能有丝毫闪失,倘若有一根头发丝般的裂缝,那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浇筑失败,得推倒重来。

  如何确保不有裂缝?根据技术实验,必须将混凝土温度控制在二十八摄氏度以下。在华南暑热蒸腾的季节里,户外沙石的温度可达五十摄氏度以上,远远突破了温控线。

  降温,人工大幅降温!面对堆积如山的沙土原料,技术人员绞尽脑汁想办法。他们先是搭建工棚,为那些沙料遮光蔽日,再汲取地下水喷淋。添加水泥搅拌时,还要加入大量人造冰块。浇筑则尽量选在晚间进行。沙石、水泥、拌料源源运抵,地表,鲤鱼洲岛像只扎在水里的大蒸笼。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1期。此文为精编节选版,全书将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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